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父亲特别依恋我,而我一直没有注意。
前日回家,饭罢,父亲和往常一样早早就开始拾掇,将家里收获的红小豆、酱豆用方便袋装好,放在纸箱里密封严,要我们带回去。我们不想要,却于心不忍,不忍心看父亲央求一样的眼神。
车到南大街路口停下, 这里离弟弟的蔬菜大棚近一些。弟弟要割点菜让我带回,说城里价格贵。
在车里无事,透过玻璃向外张望,蓦然,一个模糊的身影远远出现在路的北端,有点微跎的身体,色花了的蓝帽子和穿了不知道多久的蓝外衣。
是父亲,那是父亲!
从家到我停车的地方,有三百米,这段路坑洼不平,父亲低着头有些小心翼翼,好像对这条路有所畏惧。
猛然想起弟弟说的一件事。
两年前秋末,天已大黑,父亲散步后回走。后街没有路灯,腿脚又不灵便,走到大街中段,父亲不小心陷到路上的坑里,跌倒。庆幸除了胳膊、手有些擦伤,其余没大碍。
父亲回到家,忍着伤痛,找出毛笔和烧纸,写了一张疏。大体意思是感谢神灵保佑他身体平安无事。写完叠好,装好酒和点心,一个人回到跌倒的地方祭拜。
乌黑昏沉的夜,跳动淡黄的烟火,映照着一个微微诉说的老人。
父亲在感谢神灵保佑,让他没有受伤。他有着单纯的想法:如果受伤,受麻烦的是子女。
我连忙下车迎了上去,父亲看到我,有些吃惊,问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原来父亲并不知道我还没有走,他是习惯每次我走后都会来到这里,看着我一次次消失在他的视线,即使好多时候我早窜的没有了影踪。
让父亲回去,他怎么也不肯,坚持要看我走了再回去。
此时我心已沉沉。在我心里,父亲一直沉默寡言,家里的事从不操心。我几乎所有的回忆,都是与母亲有关。这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家里另外一个重要的人,就是父亲。
时光被思绪轻轻一碰,记忆如雨滴般滑落。
母亲在世时,日子总是精打细算,但父亲有时因好面子而“大手”。因为这些生活琐事,父亲和母亲吵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。吵架的时候,父亲的“纸老虎”形象尽显。开始咬牙切齿,摩拳擦掌,好像要把母亲吃了一样。吵了一会,不能没有休止啊。他转而说母亲有理,马上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,忏忏说起服软的话。任凭母亲无停地吆喝,他一个人讪讪退回屋里,不再言语。
邻里之间,难免会有参差不齐的事情,大多因为点蝇头小利。凭母亲的性格,不能让我家吃亏,所以会与他们理论、斗嘴,甚至动起手来。父亲从来没有帮过母亲,他只是一边和人家说与人为善的好话,一边去拉开母亲,像街坊邻居,导致势单力薄的母亲吃亏。他常说:远亲不如近邻,得好好相处。那时,不只母亲,就是年龄很小的我也产生他怕事、窝囊的印象,逐渐滋生看不起他的情绪。
从小到大,父亲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姊妹三个一句,更没有打过。母亲因一些事责骂我们,父亲都会悄悄的安抚,母亲嘟囔他会为好人。我们都不怕父亲,其实想想也是有些不把父亲当回事。
记忆中只有一次,父亲狠狠打了我,让我嫉恨了很久。
是上初中时,我迷恋上收集东周列国小人书。无论是因为考试奖励的钱,还是过年压岁钱,我都用在购书上。,在夏庄书店,我惊喜看到《伍子胥鞭尸》及《过昭关》等几本系列小书。确实非常喜欢,苦于没钱,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要,心里直抓痒,怎么办呢?突然想起一次无意的发现:父亲每次赶集卖瓜回来,将卖的钱悉数交给母亲,母亲悄悄藏在麦瓮里。我脑海嗖地一转,有办法了。
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告成,虽然有些忐忑,但看着手里的小人书,还是美滋滋的。
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我的事终于败露,原来父亲交回来的钱小本上记得清清楚楚。
放学回家,父亲站在门口,我打了个招呼就喊:“娘,我饿了。”父亲一把抓住我,他的眼神让我发慌。我心一惊,但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阵势,面对父亲的盘问,死活不承认,一口咬定我没有拿。反正知道父亲不会打我。
可是我失算了,他像发怒的狮子,吼叫着,粗大的手掌狠狠地打在我屁股上,直到我告饶承认。
那晚我不知道什么时间睡的,半夜憋尿睁开眼,模糊里看到父亲坐在我的床沿,对着我屁股发呆。我不想搭理他,就为了那么几毛钱竟然狠狠地打了我。我宁愿憋着尿,再次入睡。
早晨起床,我看到桌子上一张纸片,上面用铅笔端正写着“勿以恶小而为之”。
父亲憨厚老实,没有技术,只能凭勤劳和力气支撑着我们的家。他天天与土地打交道,知道农村的艰辛,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我考出庄户地。只要与我学习有利,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。
每当我带回家奖状,他都看了一遍又一遍,乐得合不拢嘴。
记得收到我高校通知书的时候,父亲激动的落泪,他的愿望终于实现,儿子有铁饭碗了。他觉得这是给他争脸,是无尚的荣耀。当天带着我到祖坟上香烧纸,告诉祖上单家出大学生了。
父亲现在的居处,是偏僻简陋的砖混平房,但他视之若宝。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一帮老友没事聚这里,打牌、喝茶,悠然自乐。他总是炫耀:“子女媳子孝敬,孙子出息,晚年享福,村里人都羡慕着呢,真玉足(心满意足的意思)。"
平常日,父亲不愿意打扰我们。小病小疼,自己去诊所看看,他常说的话是:我不求别的,只要我身体好好的,不给孩子们增加负担,就心满意足。
我担心他一个人住这里不安全,多次想接他来我这住,他都推辞了,笑呵呵地说:“金窝银窝,不如我的老窝。”我知道,父亲不是不想,是舍不得这里,和娘一辈子,磕磕碰碰不少,但毕竟这里有娘的气息,一日夫妻百日恩啊。
母亲生前几年,风湿性关节炎相当严重,生活不能自理。我们姊妹几个都各自忙于生计,根本无暇照顾她,重担落在六十多岁的父亲身上。人久卧床心里容易烦躁,何况一贯强势的母亲。母亲经常埋怨父亲,有时无事找事,我们兄妹有时觉得母亲过分,忍不住反驳几句,可是父亲却任劳任怨,对母亲的强势默默无语。我和父亲聊起这个话题,他对我说:“你娘前些年为咱家操碎了心,咱家全靠她支撑,我们都要顺着她,别惹她生气”。
14年春天回家,在父亲居室东墙,赫然看到一张硕大的父亲和母亲的合照。母亲头发花白,还是那熟悉的笑容,父亲标志性的那顶帽子和蓝上衣。我记忆里除了结婚照,他们没有一张单独合影。疑惑间,父亲过来了,说:“你娘走的突然,和你娘一直没有张正儿八经的合影。前几天你娘托梦了,要张我们的合影看看。这不是,前天,让你姐过来,拿我们各自的照片去夏庄合成了一张。我选了你们才给我照的,穿着你娘给买的蓝褂子那张。你看,你娘那么年轻,我有点老了。”我知道,父亲是想娘了。此时,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只有酸酸地看着他孤单的身影。
我儿子去部队两年没有回来,父亲非常想念。我每次回家,件事就是打听他孙子的消息。
前几天儿子休假,我们回家,一家人聚在一起,其乐融融。近两年没见,父亲对身着戎装的孙子爱不释眼,一边找水果,像要把整个家都抖擞出来,一边问这问那,忙得不亦乐乎。时不时说几句孙辈并不愿意听但朴实的话:“超超,说媳妇了没有?”“超超,爷给你算好了,当官的料……”
父亲雪压高,多年不喝白酒。可是今天吃饭时难抑高兴之情,拿起酒杯自己倒了点,我劝也没有用。他举起酒杯,看着孙子,招呼着我们,笑哈哈地说:“大孙子回来了,我得喝点庆贺一下。”“等大孙子将媳妇,我喝一杯”。一口喝下去,呛得父亲直咳嗽,红光满面,笑容淹没了皱纹。
过后我才知道,饭后,父亲把他孙子叫到室外,悄悄对他说:“大超,下次回来带着媳妇,爷爷准备好了红包”。
我理解父亲的心情,他希望孙子早日结婚生子,担心有生之年不能偿愿,心存遗憾,毕竟世事难料。可儿子好像听不懂他爷爷话里的含义,年龄的代沟,儿子对爷爷说的话显然有些不以为然。
近期回家,父亲看似无意对我说:“咱家祖辈没有高寿的,你老爷那几辈都没有活过八十的。”
“骑车子去你姑家感觉吃累了,腿挪不大动,唉,不中用了”。
突然 ,我心里多了一份恐慌和不安。我发现自己犯了这么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,伤怀的是已经这么久,我真真忽视了深的父爱。
子欲养而亲不待,父亲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我?!
离去,眼已朦胧。。。。。。
作者:单泽法,山东省高密市人,高密市一诺会计事务有限公司经理,主要在《城市信报》《河南科技报》《渤海文学》》《南粤作家》《恩施日报》《红高粱传媒》
本站投稿邮箱:1019090356@qq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