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躺。伸直。头顶上的灯光,水一样地泼了下来。嘴巴张开的瞬间,一把镊子伸了进来,东敲敲,西敲敲,声音在口腔里震荡,松松的,如同放大无数倍的音响。
倏地一惊,腮帮微微颤抖。镊子敲到一颗病牙。“疼么?”医生的嘴巴在口罩背后蠕动,“不注意口腔卫生,痛苦是你自己。”
“拔牙?”我的嘴巴无法闭合,含混的声音来自咽喉。
“拔牙!”医生说,声音仍然闷闷,“但不是现在。是清理、消炎、止痛之后。”
一根长长的弯臂折过来,嘴巴里镊子换成了齿轮,响起车床上的声音“叽叽切切”。
齿轮又被钻子取代,“嚓嚓叽叽”。牙齿酸酸的。偶尔的一两下刺痛,让你一惊一咋。
水喷到牙龈,凉凉的。按医生的指令,把带着浓浓雪丝的水,吐到身边的小水槽,黏黏的雪丝在唇边垂落下来。从头顶那面小圆镜中,我看到自己的狼狈与不堪。
平躺。伸直。放松。这是一个星期后的场景,白色的铁盘子里整齐地摆放着镊子、钳子、螺丝刀和小铁锤,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。这让我想起,在家里舞锤弄钳敲敲打打、修修补补的情景。我折腾的对象是,用久了的洗衣机,生锈的抽水马桶盖,还有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。今天则“乾坤颠倒”,折腾的对象不是别人,而是我。是我尊贵的嘴巴和尊贵的牙齿。这让我十分自卑、沮丧,且出了一身冷汗。
一根针扎进嘴巴,唇颌渐渐麻木了,麻成一坨死肉。
锤子撞击螺丝刀。螺丝刀撬动牙根。在钳子的作用下,我听到牙齿松动的声音,就像树被连根拔起时,树根与土分离的沙沙声。医生夹着那颗带雪的、如同浓缩了的笔架一样的牙齿,在我眼前晃了晃,然后,啪地一声扔到铁盘子里。我身体的、一直被某个部位呵护着的、一个小小部分,就这样与我分别,远离我而去,从我的肉身中永远消失了,留下的,是个无法弥补和还原的凹坑。
水枪往嘴里喷,我一连吐掉几口浓浓的雪水。医生夹一块药棉压在凹槽中,命令我咬紧牙关。
咬紧牙关,有些事可以挺得过,有些事就未必了。譬如这牙齿。
牙齿的疼痛,是循序渐进的,没有任何前奏与开场,就开始了针扎一样的游戏。雨点似地一点一点的疼,慢慢变密集了。疼痛不再走开,驻扎在那里,进行一场更深入、更大规模的游戏。这里在搏杀,撕裂、钻心、灼热……各种疼痛轮番上演。范围在不断扩大,疼痛在不停蔓延,乃至传导到整个头颅。
这是在夜晚。要是在白天,因为忙碌,也许就不会有感觉,或者说是不会有这么明显的疼痛感。
黑夜,让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变得活跃和敏感了,也把疼痛无限放大。这不是那种撕肝裂肺的疼痛,可以让你大声呻吟和哀吼,将内心的痛苦尽情发泻。这种疼痛让你烦躁,坐卧不安。一整夜,你就像一块烙饼一样,在床上翻来复去不停地折腾。你盼望着天亮,把希望寄托在黑夜的尽头。也许你会祈祷和忏悔,不敢再造次了,要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保护自己的牙齿。
咬紧牙关挺住,已经挺不住了,病牙越咬越痛。想起被折腾的前一晚,你也许会后怕,因为疼痛仍在折磨你。
要是疼痛和那个不眠之夜,随着白天的到来与黑夜一起消失,那么,曾经的祈祷和忏悔也许就烟消云散了。
人啊,容易健忘。好了伤疤忘了疼。相隔不到三五个小时,前一夜的痛苦与不堪,早就忘得一干二净,已经扔到九霄云外的爪哇国去了。自作自受啊!再一次的痛苦来袭,那就是活该了。
我一再演绎着这样的故事,充当这样的角色。那些镜头,那些情景,在我的生活中一再出现。我成了医院牙科的常客。从年轻时开始,就被牙病折腾得死去活来,痛苦不堪。蛀牙,牙龈发炎,牙周肿痛—清洗,消炎,止痛—牙齿生洞,碎烂,牙根脓肿—止痛,麻醉,拔牙,补牙。我的大半生,几乎是在这样一条轨道上运行,是在与牙病的抗争中度过的。
人要善待世间的一切,包括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和每个器官,就连小小的牙齿也一样。否则会遭报应,受惩罚的。
我的牙病隐患由来已久。那是许多年前,贪婪、慵懒与无知联手设下的陷阱。欲望与黑夜的共谋,让我落入无法打破的魔咒之中。
咯咯的声响,就像蚕豆的爆裂,香味在口腔萦绕。糖果的加盟,瞬间混合成香甜的味道,让舌尖生津。书本静静地躺着,静静地翻开。惬意与闲适,就在此刻。此刻是我粗糙生活的难得精致,难得富有。
物质匮乏的年代,亲戚、朋友或邻居,送给你的一小包结婚喜糖、炒蚕豆,你如获至宝。躲进书房,独享馈赠。享受的方式也很特别,一口糖果一口蚕豆,咬得咯咯山响,自以为,这是世界上美的食物,至少那一刻如此。
重复。翻版。叠加。暗夜里,我听到切切、嚓嚓,如同蚕吃桑叶一样的声音。声音来自牙齿深处。静水流深。深处,悄然潜伏着一场兵变。不动声色,不痛不痒。
“兵变”终于爆发了,导火索是一块小小的饼干。饼干黏在蛀牙上,亲密无间,与牙洞里那些恐怖组织、不法分子狼狈为奸,融为一体。因为没有及时清除异己,为兵变创造了足够的契机,让兵变有机可趁。
“兵变”是从一颗牙齿开始的。它动摇了原本就稳固的根基。有如一道城墙,你挖掉了其中一块石头,久而久之,这道城墙就岌岌可危了。显然,牙齿们早已蓄谋已久,找个契机惩罚惩罚那些不善待牙齿的主们。
我几乎每两三年就要蛀一颗牙,拔掉一颗牙。那些每天与我唇齿相依的小东西,就这样一个个弃我而去,那样绝决与绝情,没有丝毫的悔意。替代它们的,都是些“伪军”,如同抱养的孩子,无论如何都亲近不起来。它们无法感知你的冷暖,还有酸甜苦辣。
伪牙对胃口的影响还是很大的。
我夹了一块油光闪亮的糖醋排骨,这是我的。可惜工程只进行了一半就罢工了。因为是伪牙,平日里都是小心翼翼,专拣软的咬,不敢造次,更何况是这样的场合。面对山珍海味,不是不敢大块朵颐,而是担心一旦伪牙是“豆腐渣”工程,岂不在大庭广众面前,出尽洋相,丢尽脸面么?只好吮吸吮吸表层的糖醋过把瘾。
又一口也是“”在嘴里,厨师没把红烧猪腿烹制到让伪牙能够咀嚼的程度,只能舔舔皮上的佐料打牙祭。对着满桌美味佳肴,只能望“肴”兴叹了。
真是一报还一报呀!你不善待牙们,牙们自然就以牙还牙了。这是对贪婪的惩罚,也是对欲望的遏制。
莫名的痛点一闪一闪,抽筋一样抓人。口腔里的工作慢了下来。待到疼痛在牙龈蔓延,好端端的一顿午餐便半途而废,索然寡味了。出差在外,事务或者会议将日程摆得满满,满到连看医生和买药的空隙都没有了。忙碌遮蔽了疼痛。当一身风尘与疲惫将躯体放倒在床上的时候,疼痛现出原形。
忙碌与疼痛就像车轱辘一样,此消彼长地旋转了几天,转到家门口时,已经一起烟消云散了。
下一次。下下一次,放电影一样,演了同样一部片子。剧情不变,只是场景不同罢了。
于是明白,牙齿喜欢在出差时,与我过不去。为免遭折磨,之后的每一次出差,我都随身带着足量的药物。说来奇怪,有备无患时,那些牙们又不“犯”了。
接到一周后去临县参加采风活动的通知时,牙齿正在犯乱作怪。用了两天药后,无济于事。找医生平乱伏妖。
仍然是放松。伸直。平躺。仍然是水一样的灯光从头顶泼下来。医生动用了各种器具,一阵敲敲打打。告知,牙根神经炎症,需拉断神经,斩草除根。
针扎进嘴里,注了麻药。几分钟后医生从口罩后面发出闷闷的声音:“麻了?”“不麻”我答,唇颌张合自如。
“怎么不麻?”医生自问自答:“是不是剂量不够”。
又打一针,还是不麻。医生火了“你这老司机,已经耐麻了”。
一连打了三针,没有一点动静。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,不同的医院,不同的医生。打了麻药一阵子后,医生让我张开嘴巴。当拔牙的钳子碰到病牙后,我“哦”地一声跳起来。医生就此作罢。
之后的又一次,麻醉似乎很成功。在牙齿拔离的一瞬间,我的牙龈如同被刀刺了一下。久病成医。我知道,这是麻醉没有到位的缘故。隐患就这样留下了,疼痛时不时兴风作浪。
无疑,“三麻”不成的这一次,采风之行也随之泡汤了。
晶莹剔透的底盘,托着一排牙齿。牙齿洁白如玉,在透过玻璃的灯光映照下,述说着一段神奇的过往。
这是博物馆的陈列室里的一件陈列品。据说是从两千多年前的一座古墓中,挖掘出来的一具古尸的头骨中取下来的。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经过清洁、整修后的牙齿,竟完好如初。
博物馆中的这件陈列品,同样在讲述着一件事,牙齿,是人体中寿命长的物件。也是除手脚之外,使用频繁的部位。就像勤劳的牛,受人们的爱戴与呵护。万物皆有灵,牙齿亦如此。所谓“人老牙先老”未必是常理。“人老牙不老”,“人未老牙先老”,才是常态。 博物馆里的那件两千年前的陈列品,不正是铁证么?
五官感知着人生的快活指数。对于像我这样的人,年纪越大,就越为没有一口好牙而感到悲伤。
作者介绍吴 曦
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,《中国文学》特邀编审,霞浦县作协常务副主席。现为《霞浦》乡讯报主编。主要从事小说、散文、报告文学创作,已在《福建文学》、《福建日报》、《厦门文学》、《红豆》、《青春》、《青年作家》、《鸭绿江》、《散文天地》、《散文百家》、《散文选刊》、《散文世界》、《中国文学》、《延安文学》、《延河》、《芳草》、《当代小说》、《四川文学》、《南方文学》、《北方作家》、《湖南文学》、《满族文学》、《牡丹》等各类报刊发表小说、散文、报告文学100多万字。获奖若干。入选选本若干。其中散文《触摸远灵》入选《2008适合中学生阅读散文年选》,并作为2010年读书节美文美篇推荐阅读。已出版小说、散文合集《吴曦作品选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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